百战英魂归去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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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大皇帝与他的旧时光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文/英魂
“伯言,听孤讲些旧事……当年,我兄长尚不是孙讨逆,孤……”孙权醉了,在他臣子府中说起胡话来。
毫不费力地夺走主君手中的空杯,陆逊敛下眸子,“至尊欲谈故事,逊倾耳恭听。”
至尊又忘记了,身为陆家少主的他,怎会对故事的主角有多少好感。

少年时,少年事。

父亲孙坚身为破虏将军常在军营,母亲的慈爱又难免分给更年幼的弟妹,年幼的孙权并不是一个受重视的孩子。
更何况,他有个如此优秀的兄长。
孙权的兄长孙策,十三四岁的年纪就交游甚广,友朋无数。孙策说,结交名士有利孙家声望,意在为父分忧。但在孙权看来,这只是兄长贪玩的借口,毕竟,那些“名士”不过是与孙策年纪相仿的总角少年。
孙策长于骑射,武艺高强,总角之年便随父亲上过战场,胸中韬略有大将之风。加上他姿颜俊美,性情豁达,言谈笑语间仿佛夺目的太阳。
在孙权的印象里,孙策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。后来有位舒城的周公子拜会他的兄长,看上去和孙策一样年纪,却早早束起了发,衣服繁复漂亮,说话像是一个真正的大人。或许是因为他一身清雅的气度,孙权竟觉得这位周公子比孙策还好看。
孙权七岁那年,孙氏举家搬去了舒城,周公子让出道南的宅院给孙家居住。听说周公子父兄早逝,叔父出任丹阳太守,家中人丁稀落,孙家搬来后倒是热闹了许多。舒城三月正是好时节,明媚绚烂的桃花夹道盛开,美得不似人间。
孙权从书房出来时正遇上孙策和周公子,他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,“见过大兄,周公子。”孙策却笑着拍了拍他的头,“公子甚么,如今周瑜已同我升堂拜母,阿权今后便唤他仲兄。”“拜……堂?”孙权愣了愣,换来孙策的大笑,“所谓升堂拜母,成骨肉之分也。周瑜今后也是我孙家之人,阿权须以兄礼事之。”周瑜微微蹙了眉,“阿策,异姓序齿……”不等周瑜说出“不妥”二字,孙权便改口拜道,“权见过周仲兄。”
周瑜虽是重视礼教的世家公子,却并非养尊处优的富贵闲人,拿起剑也能和孙策战得难分上下。周瑜能文能武,更擅抚琴,一曲《长河吟》如鸣鸾凤,据说连别人曲子里错了哪根弦他都能听出来。那是孙权长大后午夜梦回仍然怀念的,很美很美的琴声。
十五岁的孙策和周瑜是舒城最耀眼的少年,两匹骏马踏过满地桃花缤纷,不知入了多少闺阁女儿的梦。
孙权喜欢周瑜,因为周瑜教他读书写字时声音温和,不像孙策一见他出了错就不耐烦。从前孙权闯了祸,孙策总会狠狠教训他一顿,而周瑜不仅不责备,还每每护着他。孙权不知道孙周两家亲密背后的利害关系,只当周仲兄待他比嫡亲的兄长还好。
“周仲兄。”孙权扯了扯少年的袖子,指着《孟子》上的一行字。“书中可有不懂之句?”周瑜执起竹简,“君子有三乐,而王天下不与存焉。父母俱存,兄弟无故,一乐也;仰不愧于天,俯不怍于人,二乐也……”“权不明白,以德平天下,何非君子之乐?”“君子三乐,一乐人伦,二乐修身,三乐传薪。若四海升平,苍生和乐,何需平天下之人?生逢乱世,欲成就天下人之乐,圣人以德服天下而王之,终非一人之乐。”“非一人之乐……”孙权似懂非懂地念道。“等阿权长大了就能明白,父母俱存,兄弟无故,才是人生大幸……”周瑜眼中似有忧戚之色,孙权这才想起周瑜父亲长兄皆已过世,早与此乐无缘。孙权一本正经道,“周仲兄,长兄既与你拜为兄弟,我孙家就是你的家人。”周瑜半是欣慰半是感慨地笑了,恍如初春江水泛起涟漪。
后来孙权长大了些,开始教自己的三个弟妹读书识字,也尝到了当夫子的滋味。令他颇为挫败的是,三弟和小妹喜好舞刀弄剑,性情骄傲刚烈,明显更像孙策的作风。


孙坚身死后,九岁的孙权第一次体会到失去至亲的痛苦。然而孙家的天有孙策顶着,到底没能塌下来。孙策继承父志讨还旧部,在程普黄盖等老将的帮助下有了军队和势力。
后来孙策离开袁术进军历阳,周瑜变卖祖业拥兵相迎。孙权第一次看见周瑜换下世家公子的长袍广袖,身披沉重的戎装战甲,依旧是惊人的好看。
孙策说,“得卿相助,诸事谐也。”
周瑜说,“与君一见,如合双璧。”
两人并肩而立,年轻,骄傲,意气风发,一个眼里映着江东的山,一个眼里淌着江东的水。孙权想,或许自己一辈子都将淹没在兄长们的光辉之下。
也是在这里,孙权第一次见到鲁肃。鲁肃本是一方豪强,因仗义疏财,扶危济困而素有侠名,却是同宗长辈眼中的败家子。当时军中粮草短缺,周瑜拜访鲁肃说明来意,鲁肃见周瑜有英雄气度,竟将自家粮食分给周瑜一半。周瑜感激不已,从此将鲁肃引为知己。孙策和周瑜忙于军务,往往是鲁肃带着孙权熟悉郡县形势,为孙权讲解军中律例。鲁肃性情温和大度,极具政治眼光却不擅长军事谋略,孙权偏要逮着战场上的问题问个没完,鲁肃偶尔被问倒也不生气,反而称赞孙二公子少年大志。
二十岁的孙策和周瑜是江东最传奇的将军。两人数年征战沙场,江东八郡四十县归于一统。孙策治军严明,对百姓秋毫无犯,降卒受到优待,军士之家减免徭役。百姓消除了开始的恐惧,争着杀鸡备酒招待士卒,夹道相迎欲睹孙郎真容。
后来孙策娶了大乔,顺便把小乔嫁给了周瑜,据说成亲当日,江东的闺中女儿一大半哭湿了枕巾。
孙权开始研读兵书,招揽门客,希望被兄长委以重任。孙权提出的计策令人称奇不已,有时连孙策都自叹弗如。后来孙权被孙策任命为阳羡令,郡察孝廉,州举茂才,声望渐起。有一次孙策巡查部众,看见孙权时拍了拍他的肩膀,道,“我麾下诸公,日后都是你的将士。”孙权很开心,他终于在孙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地位。
孙坚在世时只为孙策拟字伯符,三个弟弟的字是兄长孙策所取,孙权字仲谋,孙翊字叔弼,孙匡字季佐。周瑜的眸子在灯火下明明灭灭,“权谋匡佐,国之器也。不知伯符是志在江东,还是志在天下?”孙策扬眉笑道,“我若志在天下,公瑾又当何从?”周瑜抬眸,正色道,“定助伯符得偿所愿,此身不殒,此誓不泯。”
孙权记得落花满衣的时节,周瑜的声音如清冽泉水,“君子有三乐,而王天下不与存焉。”他更记得摇曳的烛火旁,孙策与周瑜指点北境地图,筹划阴袭许都,仿佛天下尽在手中。孙权不知道什么才是兄长真正的愿望,他隐隐担忧着,会不会有一天,他的兄长被自己追逐的一切变成他不认识的模样。
不久之后,他连自己真正的愿望也无从得知了。


孙策的离去令人猝不及防,没有缠绵病榻,没有战况危急,一代英雄竟死于许贡门客的暗杀,只留下一句“诸公善相吾弟”。孙权哭的几乎气绝,长史张昭把哭声未息的孙权扶上马巡视诸营,稳定军心。除了十八岁的孙权,没有人来的及为孙策的英年早逝悲伤痛苦,大家都在担忧江东的未来,商讨下一步的计划。周瑜将兵赴丧,身披铠甲,满面风尘,他跪倒在孙策灵前,眼中看不见泪水,却燃烧着无尽的火焰。
“公瑾兄……”孙权想对周瑜讲一讲心中的恐惧和委屈,却不知从何说起,他不顾铠甲上难闻的血腥味,把脸埋在周瑜怀里。“伯符已去,仲谋身为江东之主,千万保重身体,”周瑜的声音听不出感情,“这条路,我会扶你走下去。”孙权想问周瑜,为什么连他也没有为孙策流泪,但终究没有开口。
后来孙权明白了,或许,这就是欲王天下者必须付出的代价吧。
鲁肃对孙权说过这样一番话,“汉室不可复兴,曹操不可卒除。为将军计,惟有鼎足江东,以观天下之衅。规模如此,亦自无嫌。剿除黄祖,进伐刘表,竟长江所极,据而有之,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,此高帝之业也。”
后来孙权也明白了,这条路,一旦走上去就再也不能回头。


后来孙权想,他该凭借什么回忆童年呢?
孙坚走了。
孙策走了。
舒城的旧宅早就被周瑜卖掉,换成车马粮草资助孙策起兵。
吴夫人病逝后,孙权来不及守满孝期,
孙翊被部下刺杀后,孙权时隔半月才赶到三弟灵前。
孙匡是什么时候病逝的,孙权已不记得了。
“父母俱存,兄弟无故,才是人生大幸。”孙权偶尔回想起周瑜的话,如今他也明白了。
孙尚香虽已被孙权接回江东,到底还是怨着兄长曾将她嫁给年近五十的刘备。孙权几次去看她,她都以君臣之礼相见,没有了昔日兄妹间的亲密。
有一次孙尚香说,若是大哥还在,定不会如此待她。
是啊,孙策豁达磊落,用人不疑,总能把全部的信任给予身边的人,他最疼爱小妹,定不会将她当做联姻的工具。孙权又有些羡慕孙策,他在做出一切让人失望的事情前过早地离去,留在所有人心中的都是最美好的形象。
周瑜对孙权说,“今曹操新政,忧在腹心,未能与将军连兵相事也。瑜乞进取蜀而并张鲁,与马超结援,瑜还与将军据襄阳以蹙操,北方可图也。”
袭许都而取北方,本是孙策生前的计划,却一直耽搁到了如今。适逢天时地利,孙权听得热血沸腾,当即准许周瑜进军。周瑜正要道谢,突然止不住地咳嗽起来,暗色的血洇开在袖子上。孙权慌了神,“公瑾,你身体……”南郡的箭伤一直没有痊愈,又亲上战场……
怕是没有多少时间了吧。
周瑜笑道,“无妨,周氏男子少有年过四十之人,瑜今年三十有六,已是知足。”
“长兄曾言,公瑾兄已是孙家之人,一定不会有事!”孙权像小时候一样争辩道。
周瑜还是笑,“从前有个朝廷来的使者会相人,说孙氏兄弟虽各才秀明达,然皆禄祚不终,惟中弟孝廉,形貌奇伟,骨体不恒,有大贵之表,年又最寿。那时我和伯符皆不信鬼神之谈,如今……竟不得不信了。”
孙权沉默了,人说江左周郎风华绝代,眼前人的鬓角却染上了几丝霜色,他眼中的火焰似乎随着赤壁的那场大火一起熄灭了。在孙权记忆里,周瑜的身影是高大的,光芒万丈只可仰视的,什么时候他竟会毕恭毕敬地跪在自己身前行礼了呢?他对自己的称呼,是什么时候从“阿权”到“仲谋”再到如今的“将军”了呢?
孙权忽然很想听周瑜唤自己一声仲谋,但他最终没有开口,只说出一句小心翼翼的话,“公瑾,你会凯旋归来,对吧?”
“瑜既身许国事,生当开疆拓土,死则魂佑江东。”周瑜转身而去,只留下一个消瘦却依旧挺拔的背影。
一个月后,孙权接到了巴丘的来信。
“瑜本凡才,昔蒙讨逆之殊遇……”
一滴眼泪淌过竹简。
公瑾短命,孤何赖哉。
孙权的童年吹散在舒城的桃花里,埋葬在兄长的陨落中。
君子有三乐,而王天下不与存焉。
从此再无人唤他一声仲谋。


“先父破虏终年三十有七,先兄讨逆二十有六,公瑾兄三十有六,叔弼季佐不过二十。伯言,你说孤还有多少时日?”

“周将军既言,至尊有大贵之表,享高寿之祚,何必妄自烦忧?”

“长兄骗我,安知公瑾兄不是骗我?来日孤将死之时,伯言当在左右,莫像公瑾兄将兵在外,见不得最后一面。”

“好……至尊一日不许我走,逊一日不走。

孙权扯着陆逊的一只袖子,伏在案上沉沉睡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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